「周江」两人行·下
两人行·下
「所以啊，小周，无论何时都要记住一件事」
江波涛的微笑温暖又虚幻，就像触及即碎的透明泡沫。
「活下去——」
周泽楷骤然惊醒，不小心踢到了躺在他脚下的狼犬。荒火可怜兮兮地呜咽了一声，眯着眼睛瞅了瞅他，见主人没有反应，又耷拉下了脑袋。
他将脸庞埋在手心里，深吸了一口气，缓缓地吐出。
真是难得的梦啊。
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他了，周泽楷始终闭着眼睛，希望这样就可以让那人的样子，在漆黑中停留的时间能够更长一点。
在周泽楷刚刚苏醒的那段时间里，他几乎每夜每夜都能梦到江波涛，从他们高中相遇的日子开始，一直到后来两人一起去伦敦塔登记，一起进军校，一起进轮回，一起上战场。
周泽楷是个内敛的人，内敛到有些羞涩，导致他常常笨嘴拙舌最后干脆保持沉默；江波涛则与他恰恰相反，总是能很快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。每次周泽楷被前辈们取笑的时候，江波涛都会握着他的手认真地说：
「小周这样很好，他说不出口的话有我来替他说」
「这样的小周我最喜欢了」
而他也的的确确做到了，那时轮回就像一颗出膛的子弹，势不可挡无坚不摧。
这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人就像被分开的两个半圆，在互相找到另一半后才变成一个完整的人。
只要呆在对方身边就会觉得安心。
多么甜美的梦啊，周泽楷喉间溢出一声清浅的叹息。
他还记得在轮回的第三年，他和江波涛刚刚晋升为中校，轮回也赢来了一批新的士兵。恰临出征前夕，两人正在轮回战队大院里散步，白猫和黑犬在也在一旁有以下没一下地打打闹闹。突然从角落里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啜泣声，低沉而隐忍，就像野兽被困在牢笼中的哀嚎。他们放轻了脚步声，靠近一看，正是一个新来的面孔，手里拿着一张纸。
『遗书』
那个时候战事吃紧，上了战场没人敢说自己一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，军部从上到下每个人都会在出征之前写好自己的遗书。
周泽楷沉默不语，或者说他在思考自己能够说些什么，来安慰这个瑟瑟发抖的稚嫩的灵魂。
——这件事的对他而言，难度不亚于领兵完成一次小型战役。
江波涛捏了一下他的手心，走过去静静地拍了拍那名新兵的肩膀。
那人吓了一跳，没想到自己懦弱的样子竟会被人瞧见，连忙用袖子粗鲁地抹了一把脸。
「江上校！还有周上校！？对，对不起，我不是有意的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……」
「没关系」
江波涛又拍了拍他的背，帮他顺了顺气，周泽楷默默地递了一包纸巾。
「你还是第一次上战场，心情我们都能够理解，恐惧和害怕是理所当然的，没关系」
「我……我真的，进校的时候我就发过誓言，会不惧死亡，坚定地为全人类奉献上自己的生命……今天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，大概……大概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吧……对不起……」
江波涛见那新兵低垂下了头，沉默了一秒钟，瞬间变得严肃起来。
「轮回战队士兵二四一一号！立正！」
新兵还没来得及擦干泪水，就下意识地双脚并拢，哑着嗓子回了一声：
「到！」
「作为军人，你知道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吗？」
「是胜利！」
「对，也不对！再想想！」
「……报，报告！我不知道……」
「作为军人，你永远不能低下头颅！作为军人，你的双眼必须时时刻刻注视着前方！明白了吗？」
「是……是！」
「死亡，每一个人类都要必须要面对的事情，这件事情不会因为你是军人更加特殊，也不会比吃饭喝水更加特殊，你明白吗！」
「我明白……我不明白！」
新兵的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，脸上爬满了横流的泪水。
「我不明白！难道我们出生就是为了死亡吗？！」
「很好，你不明白！死亡，是我们每个人的终点你同意吗！」
「我同意，可是——」
「你再告诉我，军人是什么！」
「……」
江波涛神色肃穆却不冰凉。
「军人！就是能够随时坦然地接受死亡，却也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活下来的希望！正因为我们会遇到更多的危险，所以我们要比别人更加用力地活下来，明白了吗？」
新兵哽咽了一下，答道：
「明白！」
「你再来说说，为什么要写遗书？」
「因为战场情况多变，怕来不及——」
「不对！」
江波涛凶狠地打断了他的话，一双眼睛像宇宙中遥远却璀璨的明星。
「写遗书，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加倍努力地活」
「自己，亲手，把遗书取回来！」
新人怔愣了许久，才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，捏紧了手中的白纸。
「轮回战队士兵二四一一号，我现在命令你！今天日落之前把遗书写好交到我的办公室来——」
江波涛放柔了脸色。
「然后，在战争结束之后自己亲自来取！」
「……」
「是！！！」
「不过啊——」
过了一会儿，江波涛等那名新兵心情平复下来继续说道：
「在你这个时候学会恐惧是一件好事」
新兵疑惑地看着他，江波涛温柔地笑了笑。
「恐惧本身不是坏事，虽然说起来好像有些奇怪，但是——」
「恐惧会让人变得坚强」
「恐惧会让人明白生命的重量」
「恐惧会让人变得温柔」
「恐惧会让人变得真正强大起来」
告别了新兵，江波涛和周泽楷往回走。他们拐了一个弯，江波涛拽了拽周泽楷的袖子，小声问他：
「我刚刚会不会太凶了一点？」
说罢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挠了一下脸颊。
周泽楷想了想。
「江，很好」
又想了想，有些生气地鼓起嘴巴，将江波涛往墙上一推，埋首在对方的肩窝里，撞得江波涛小声地惊叫了一声。
喵——
白猫也尖锐地叫了一声，挣扎着想要扑过来，却无奈被黑狗牢牢地压在身下。
「这么啦？」
半晌，周泽楷的声音才闷闷地传出来：
「江，偏心！」
「噗嗤——」
江波涛忍不住笑出声，伸手揉了揉趴在自己身上这只大狗柔软的头发，捧起他的脸左亲亲右亲亲。
「有什么好吃醋的，你都有我了，还需要哪些话吗？」
周泽楷用额头蹭了蹭他的。
「一起」
江波涛闭上眼睛。
「嗯，永远在一起，我们两个人」
「不过小周啊」
周泽楷扭过头，江波涛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看着他，而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院子里开得茂盛的白色花朵。
「有一句话我确实也是对着你说的」
他这才回过头，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。
「活下去」
周泽楷用手臂压住眼睛，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，就是在那时没有说出口：
「你也是」
「少将又在花园里散步吗？」
杜明抱着一大摞文件，步履轻快地穿过走廊，眼角的余光一扫，看到了那个在白色花海中化身雕塑的军服男子。方明华帮他接下半沓，摇摇头没说什么。
「哼，联盟里的人还真敢！让我们少将去做执剑人？说得好听我们少将是联盟第一人，全人类的命运就掌控在他的手上，其实就是变相监禁！」
「小明！」
方明华连忙吓住他，左右看了看，确认四下无人后才舒了一口气。
「你什么时候说话才能长点心？」
「我哪里不长心？联盟的人太过分，虽然有说执剑人可以短时间到地面上来活动，可我们都知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呢？威慑控制中心在地下二十千米的地方啊，加上层层防御，易守难攻，就是一个完没无缺的牢笼……」
「或许……情况也没有那么糟糕，起码监狱里是有摄像头的，威慑控制中心已经明文规定除了主控制台附近，不会干预执剑人的私人生活……」
「呵，想安摄像头，他们敢吗？」
「别再说了，在威慑度判定中，小周的确是适合这个位置的……」
「可是战争已经快要结束了！」
「就是因为要让和平延续下去，执剑人才会产生」
「……威慑度和少将不相上下的人不是没有，为什么一定要少将去？我们轮回做出的还不够多吗？我们明明已经失去了一个江上校，现在——」
「小明！」
这次方明华更加严厉地打断了他，并小心地朝花园里看了一眼。
好在那人并未在意这边发生的事情。
「……抱歉，我只是难过，联盟就像是在过河拆桥……」
「诶，我也明白，可是……」
周泽楷已经同意了，没有丝毫犹豫。
其实方明华不只一次错觉，周泽楷在五年前已经死去了，留在世上的不过只是一枚空壳，麻木地在世间游走，等待着一个最后的终结。
现在他等到了。
他俩相视无言。
半晌，杜明幽幽地开口道：
「今年的香水百合也开得特别的好，我去别的地方看了，现在只有我们这儿的开，花店老板跟我说，正常的话得再等小半个月呢」
「是啊」
方明华随口接道：
「明明五年前都死了一大片，部队里的园丁几次想松松土好重点别的东西都被少将给训走了」
「对啊对啊，少将那时候可吓人，平时完全是一个石像，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发呆，荒火也不再出现。结果不料，那天那个园丁来铲土的时候，少将突然出现在那里，二话不说就把他一拳揍开，两眼通红，浑身的杀气把我和吴启都吓住了！」
「小周……」
「后来出征的时候也是，真的变成了一人军队，根本不管战略，见敌就杀，我记得有一次还以为是他失控暴走，派了好几个向导去试图给他做精神疏导……最后……」
方明华点点头，那次事故也算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。
派出去疏导的五名向导全部重伤，其中三名事后彻底失去了向导能力变成了普通人。
「没想到，这花去年又奇妙地重获生机，虽然有些古怪——」
杜明顿了顿，这个一向活泼有些脱线的男子眼里居然闪烁着水光。
「但是真好啊，每次一问到这个味道，我就总觉得上校还在……你说，是不是上校的灵魂在宇宙中飘荡了三年才终于找到回家的路？我真是……」
香水百合，又名卡萨布兰卡。
是轮回上校江波涛向导素的气味。
地球联邦及星际舰队研发中心，穿过层层厚重的防护门，一个小型仓库位于中心的最深处，二十多个半圆柱型的实验舱斥着一种蓝色透明的液体，被规整地一字排开，在黑暗的研究室里散发着幽幽的光。每一个实验舱前都详细地标注着姓名，性别，精神体，等等信息，下方伸出无数根细长的导线，连接到隔壁的另一间稍微小一些的研究室。
「警告，第十一号舱发现异常！警告，第十一号舱发现异常！警告，第十一号舱发现异常！」
尖锐的鸣迪伴随着刺眼的红光在这昏沉的研究室中炸响。
「怎么回事？！」
一个白大褂手忙脚乱地操控着电脑，想要调出与之关联的数据。
「警告，第十一号舱营养液已低于最低限度！警告，第十一号舱营养液……」
「快去看看！这一个可千万不能出错，还有一周就是交接仪式，我已经可没有机会重新培养了！」
「第十一号舱恢复正常！」
「营养液水平回升！」
「第十一号舱恢复正常！」
领头那个白大褂这才舒了口气，重重地坐了下来。
「都打起精神来！这个一个实验舱可是上头指明要到，有了什么意外我们谁也单不起责任。大家加把劲，等下周交接仪式完成就结束了」
电脑前的一个白大褂一边继续调试数据一边随口问他。
「这十一号舱里面是谁？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看到这样的权限设定，估计我们所有人的资格都不够访问他的资料」
另一个白大褂接过他的话：
「到底是谁我不知道，可还真是奇怪，以往我们培育的全部都是哨兵向导，这一次你猜？」
他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。
「是个普通人！——」
「都闭嘴！」
领头的那个发话了。
「想要活命干下去，不能说的话不要说，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该知道，明白了吗！」
「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」
「请不要这么说，我真的非常感谢你，请帮我照顾好他」
「我知道了……」
联盟最高委员会。
「准备好了吗？」
一名老者逆光而坐，整个脸庞隐没在椅背的阴影中，只有头上的少许银丝在遮挡不住的阳光下样下闪闪发亮。对面是个中年人，此时也是满脸严肃，似乎时时刻刻都承受着某种看不见的压力，额头上溢出细密的汗珠。
「是！」
「嗯」
老者沉思了片刻。
「明天就是交接仪式，在最后一刻，绝对不能有任何的差池！明白吗！」
「明白！」
中年人浑身肌肉紧绷，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，手背上青筋暴出。
「但是……我有一个疑问」
「你说」
中年人踌躇了一下，眼神不停闪烁，好像在思考应该怎么开口。
「周少将……为什么现在突然就接受『回归计划』了呢？……明明那几年联盟的人连轮回军部的门都没能进去」
老者看了他一眼，就垂下眼眸，盯着桌子上一颗小小的绿色仙人球，眼神飘渺。
「周泽楷少将……这些年是越来越难以让人看透了，到现在连我也不行。当然这不是回事，或者说正因如此我们才会一致同意让他来扮演执剑人的角色，也只有他能承此重任。不管原因是什么，既然这是他的要求，我们就要尽力去满。周少将，也毕竟只是个年轻人，虽然黑暗哨兵理论上来说并不需要接受向导的精神向导，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人，只要是人，就会有弱点」
他抿了抿嘴，接着说：
「其实近两年来，联盟也知道周少将在暗中寻找什么人」
中年人吃了一惊：
「难道说？！」
「不可能的」
老者摇摇头，闭上眼将。
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，那颗恒星爆炸的地方早就只剩下一片虚空，大概，这只是周泽楷少将最后的挣扎吧，现在，梦该醒了」
随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，似乎是在为那流落在遥远宇宙中的灵魂叹息，又像是在为这个一直在苦苦追寻的可怜人叹息。
「所以这次的克隆体连哨向分化都没有，也是为了尽可能的重现真正的江上校吗？」
「是的，根据周少将的描述，最后一刻来到之前他与江波涛上尉的结合就已经被彻底切断了，据推测江波涛上校应该身受重伤，有极大的可能导致他完全丧失向导能力」
「交接仪式的进行是在和平协议签署的前一周吧？」
中年人犹豫了一下。
「为什么不在和平协议签署之后进行交接仪式呢？周少将在的话——」
中年人突然噤了声，不知何时，老者的眼睛早已完全睁开，直勾勾地盯着他，那双眼中爆发的精光让他霎时间陷入了无比的恐惧，就像从漆黑的深渊中伸出了无数双手，死死地抓住了他，他想要挣扎却一动也动不了，想要呼喊喉咙里却没有一点声音，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不断地下沉。过了好一会，他才终于回过神，顶着巨大的压力断断絮絮地问出心中的疑问：
「周……周少将在的话……一定……能让我们争取到更多的优……优势吧——」
「不可能！」
老者的语气异常的粗暴及果决。
「绝对不允许！绝不能让周泽楷与敌方使团见面！」
「交接仪式，必须，尽快，万无一失地进行！」
「叶修前辈」
空荡荡的走廊上突然有人叫住了他。叶修一回头，只见来人脸色温柔，眉眼俊秀，站在他身边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。
是地球联邦总参谋长，喻文州。
「呦，文州呀，好久不见，最近过得还好吗？」
「前辈好久不见，最近呀，不太好呢」
叶修眯起眼睛，嘴角依稀有了嘲讽的弧度。
「是吗？我看你还不错嘛，已经是总参谋长啦」
面对这这句不带善意的话语，喻文州面色不改，回应叶修的依旧是一个的微笑。尽管在看来这笑容比冬天的阳光还要虚幻。
「没想到前辈还关注我，感觉稍微有点受宠若惊」
「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前辈，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个地方呢？」
「哥当然不喜欢」
叶修伸手就想要去取自己的烟盒，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了墙上一张小小的禁烟警示牌，只好收回手，不耐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。
「噗嗤」
喻文州又笑了，这次的笑容添了一分暖意与真实。
「前辈要到办公室来坐坐吗？」
他顿了一下。
「可以吸烟的」
「前辈还没有告诉我理由」
「真想知道？」
叶修翘着二郎腿，忽然凑近了喻文州，恶意地吐出一口苍白的烟雾。喻文州躲闪不及，被喷了满脸，香烟的呛人的气味只冲鼻翼，让他不由咳嗽了两声。叶修看着他稍显狼狈的模样，嘴角的笑容拉得更高，眼中闪烁着恶作剧成功的光。
「咳，前辈……你还是老样子」
「当然」
「前辈，是从联盟最高委员会下来的吧，很难想到你会到那个地方去」
「不要紧张，我没干什么」
叶修仰起头，沐浴在午后的暖阳里。
「只是听到了一些事，心中的疑惑总算是解开了」
喻文州看着他，不知不觉，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消失了。
「与周少将有关？」
叶修依旧躺在阳光里，似乎点了点头，又似乎没有。
喻文州叹了口气。
「有些事情，知道也好，不知道也罢了」
「啊……」
叶修侧过头看向他，刚才的嘲讽和恶作剧消失不见，眼瞳像一片深沉的大海，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。
「文州啊，这些年来，辛苦你了」
喻文州倏然睁大眼睛，良久又哑然失笑。
「我又有什么值得谢的呢？直到最后一刻，我也什么都没能做到」
「前辈，你觉得奇迹是存在的吗？」
「谁知道呢？」
威慑控制中心第一任执剑人交接仪式在全球，全太阳系瞩目中进行。
这一天风和日丽，万里无云。
周泽楷仍旧是那一身黑色的军服，银色的星星在璀璨夺目。在所有人类的屏息注视下，他接过了那一枚联系着两个文明的小小的黑色发射器，稳步走向通向地下的白色电梯。
在电梯即将下沉之际，最后，他向这个光辉繁盛的世界敬了一个军礼。
从此以后，轮回少将周泽楷将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。
从此以后，他将永远生活在封闭的地下世界里。
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。
电梯里还有两个无名的军官——他们会把他送到一个纯白的走廊前，接下来的路他必须一个人走，在那条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巨大的房间，那会是他此间的终点。
其中一个军官脸庞还很稚嫩，在与周泽楷告别时，他终于忍不住问他：
「周少将，我直到现在即将迎来和平，但是，我只是想但是，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，您会按下按钮吗？」
周泽楷没有回头，径直朝那个同样纯白的房间。
「我会」
两个军官僵硬了片刻，沉默地关上了电梯的透明玻璃门，看着一身军装的男人毫不犹豫向前走。
他的背挺得笔直，头颅高昂，仿佛永远直视着前方。
随着电梯的上升，男人的背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。
这是他们与联盟最炽烈的传说，最初与最后的相遇。
「啧！文州啊，交接仪式刚刚结束你不去忙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？难道是要悄悄做什么坏——」
叶修叼着一根烟，愣在了原地。
不远处，喻文州坐在一个巨大的箱子上闭目沉思，听到他的声音才睁眼朝他挥了挥手。
距离他们上次见面也不过一周，喻文州却好像非常的疲惫，眼眶下的一大片青黑的痕迹。但他此时的笑意却非常的灿烂。虽然微笑几乎已经变成了他的代号，但这样灿烂的笑容却是非常少见的。喻文州向来是一个内敛的人，能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，想必与他身下的木箱有关。
这个箱子总体呈长方形，如果非要叶修来形容的话，这不就是个棺材吗？
喻文州对他说：
「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，接下来就交给你了，前辈」
「现在开始，可以相信奇迹了」
周泽楷走在长长的走廊里，大概周围都是一片纯白的缘故，这条走廊长得像没有尽头似的，他闭上眼睛。
周围很安静，这样很好。
军靴每踏一步，就会发出噔的响声，一下又一下，重复着简单的节奏。
恍然间他回到了过去，他也是这样和江波涛一起走进军校，一起走进轮回战队，一起走上战场，他们两人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十年，接下来这断路稍微不太美好，江波涛突然走丢了，他向回跑了很久都找不到他，只好自己一个人继续向前。他走得很艰难，也很痛苦。他也想过干脆也消失不见好了。
可是不行，如果他不在的话，走丢的小江该这么办呢。
现在终于结束了。
周泽楷的脚步越来越轻，越来越快，他的脸上如同冰山融化一般露出一个笑容，这个笑容也越来越大，最后变成狂喜。
他站在门口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，又理了理因为快步行走弄乱的衣领和头发，然后走了进去。
周泽楷目不斜视地走过黑色的操作台，来到最远的房间，又踯躅了半分钟，抬手想敲敲门，又怕惊醒里面沉睡着的人，他动作轻柔地推开门，没有发出一丁点响声，房间的一侧靠墙摆放着一架双人床。
床也和这片空间一样是纯白的。
最后，他站到床边，轻轻地坐了下来。
床上躺着一个人，双目紧闭，唇边带着清浅的笑意，似乎陷入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梦。
周泽楷一动也不敢动。
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了，现在他甚至不敢伸手去触摸那个人。
「叶修，你猜我这次带了什么？」
叶修眯着眼睛养神。
「沐橙呀，今天你可来晚了」
「什么来晚？咦？这是哪里来的香水百合？你今天去轮回军部了吗？」
「轮回军部那么远的地方哥才懒得去，你的时间不巧，『他』刚才来得急，走得也匆忙」
「他？是谁？急什么？」
「急着回去抱媳妇儿吧，跑得可快了，跟道黑色的闪电似的，扔下花一眨眼就不见了」
「……不知道你在说什么……刚走的话我应该能碰上啊」
「嗯，这可说不准」
叶修朝她神秘地眨眨眼睛。
「只有有缘人才能看到它」
「……文州，这是……」
叶修的失态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，他的手有些颤抖，几次想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，都没有成功。
『棺材』里是一个半圆柱型的实验舱，充斥着蓝色的液体。
里面躺着一个人，这个人的模样深刻地映在轮回军部每一个人的心中。
轮回上校江波涛。
「现在……在威慑控制中心的人是谁？」
「轮回上校江波涛呀」
喻文州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，对他笑了笑。
「前辈，你知道黑暗哨兵到底是怎样产生的吗？」
「每一个黑暗哨兵其实都会有一种特殊能力，五感加强只是最普通的，他们有的能与鬼魂沟通，有的能够预知未来」
「这些也不过是野史传说，毕竟活着的黑暗哨兵也只有周少将呀」
「当然，他变成黑暗哨兵之后，战斗力的确得到了大幅度提升，轮回也隐隐有一人军团的趋势」
「然而除此以外，并没有任何超自然力量出现的踪迹，联盟也就把传说当成了一个笑话」
「前辈，你觉得周少将是普通的黑暗哨兵吗？」
「听说荒火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过」
「有人说是周少将怕睹物思人，刻意隐藏了自己的精神体，倒也不是没有道理」
「你说呢？」
「啊……黑暗哨兵，有那么极小的概率，可能有几亿分之一吧，能够让精神体将自己的搭档从死亡中带回来」
叶修接着问他：
「你还没说黑暗哨兵是怎么产生的」
喻文州眯起了眼睛，弯了眼角。
「那个呀，我就是随口一说，连小江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」
「大概是那天连上帝都流泪了吧」
床上的人似乎感受到了这道炽热的视线，梦境变得动荡不安起来。
细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扑闪了两下，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。
床边的男人浑身僵硬地看着他，好像他在此刻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。
江波涛吃力地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。
「好久不见」
「对不起——」
周泽楷好像被触动了什么机关，突然伸手把人一把捞起，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抱在怀里，力度大得仿佛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。
江波涛意识还有些模糊，只觉得腰上被勒得有些生疼。但他没有推开周泽楷，反手抱住了他。
过了一会，他才隐隐约约听见周泽楷的声音慢慢传了过来。
「没有」
接着他又说：
「回来」
江波涛用脸蹭了蹭人的侧颈：
「我回来了」
「欢迎回来」
END